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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CPAC会议上陈列的川普金身像澳门内部精准内部资料
2021保守派大会后遗症
以及
保守主义的未来
文:临风
“美国保守派联盟”(American Conservative Union,ACU)是美国最古老的保守派的游说团组织。它每年举办的年会“保守政治行动会议”(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nference,CPAC,又称保守派大会)创办于1973年,是美国规模最大的保守派政治活动之一。今年CPAC于2月25-28日在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举行,会议的重点是:选举舞弊、川普、反中。换句话说:“保守主义”认同川普选举舞弊的谎言,并且,对川普的个人崇拜就是“保守主义”的主旋律!
会议的整个焦点就是川普,以至于小川普说,CPAC应当改作TPAC!明显地,川普党成为共和党内最大的势力,共和党已经被川普绑架。不但如此,川普党还劫持了“保守主义”这块招牌,让人误以为,川普就是保守主义的代表。这是对保守主义极大的扭曲。本文希望正本清源地对美国保守主义的由来、本质和展望做个鸟瞰式的解读。
由于自由主义这个词已经被过分使用,容易混淆,本文中,我们用“进步主义”这个词作为保守主义的对立面,而非自由主义。
川普二次弹劾告终
对川普(特朗普)的第二次弹劾最终以失败告终,参议院虽然是57-43票支持弹劾,但没有达到三分之二的门槛。point不过,这次有7位共和党参议员投票支持弹劾,成为历史上投票赞成弹劾本党总统的新高,意义重大。
投票完了以后,共和党参议院领袖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发表了20分钟的演讲,说明自己虽然因为程序原因投下了反对票,但是,“毫无疑问,川普总统对于冲击事件的确负有行动上和道义上的责任”,麦康奈尔说,“那些冲击国会大厦的人,当时是认为自己在按照总统的意愿和指令行事。”麦康奈尔并指责川普宣扬阴谋论,意图推翻选举结果,破坏选举机制。他指出,作为普通公民的川普仍然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
麦康奈尔并于2月15日在《华尔街日报》发表评论文章重申他的立场:《无罪判决平反了宪法,而不是川普》。川普第二天立刻公开宣战,指责麦康奈尔:“米奇是个阴沉、沉闷、毫无笑容的政治黑客”,并威胁:“如果共和党参议员站在他那边,他们将不再赢。”川普声称,麦康奈尔应该被赶下台,否则共和党永远无法得到尊重和强大。共和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与罗恩·约翰逊(Ron Johnson)立即应声附和!
大多数共和党人高举“川普主义”的个人崇拜,代表传统保守主义路线的麦康奈尔反而面临被边缘化的现实,共和党实质上已经分裂。这是否表示美国保守主义的消亡呢?
资深保守派评论员斯科特·詹宁斯(Scott Jennings)在CNN电视台接受访问说:“如果用不记名投票,至少90%的参议员会投票赞成弹劾。”詹宁斯的话表明,记名投票反映参议员的恐惧,而不是他们的信念。一个建立在恐惧、仇恨、阴谋论和谎言基础上的政党不会有前途,不可能持久。
这次参议院弹劾投票所反映的不是保守主义的消亡,而是共和党脊梁骨的折断。虽然“川普主义”不是保守主义,但至少美国的保守主义目前被川普所绑架。从长远来看,保守主义何去何从?更由于保守主义和进步主义理念建设性的互动和对抗是维护民主健康的要素,所以这个问题至关紧要。
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必得先了解一下美国政党的历史渊源和生态环境,以及保守主义在历史长河中的具体含义。简单粗暴地把共和党与保守主义等同的看法并不符合历史。
美国两党政治的由来
美国最早的政党是1789年(宪法通过实行)由亚历山大·汉密尔顿领导建立的“联邦党”(Federalist Party),他是美国第一位财政部长(华盛顿总统时期)。主要人物有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第二任总统)、约翰·杰伊(John Jay,第一任首席大法官)等人。这是个保守的政党,主张强大的中央集权、现代化和保护主义(protectionism)。它并且注重经济增长,促进与英国的友好关系,反对革命的法国。这个政党一直维持到美国第四任首席大法官约翰·马歇尔(John Marshall),该党于1834年解体。
跟“联邦党”对抗的是“民主共和党”(Democratic-Republican Party),这是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第三任总统)和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第四任总统)在1790年代初建立的政党,倡导共和主义、强调美德、反腐败、反精英、亲农,主张政治平等和扩张主义。另一位主要人物是詹姆斯·门罗(James Monroe,第五任总统)。
虽然美国的建国理念是建立在“共和主义”的基础上,但在这个早期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保守和进步两种思维在美国政治生态环境的雏形。
由于“联邦党”式微,1824年的总统选举是由四位“民主共和党”候选人争夺,包括约翰·昆西·亚当斯(JohnQuincy Adams,第二任总统之子)与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第七任总统)。这是美国第一次出现选举人票都不过半数,结果在国会表决中选票得到多的杰克逊反而输了,亚当斯当选为第六任总统。“民主共和党”因此分裂。
杰克逊这个派别凝聚成了“民主党”(1828年),这是美国民主党的开端。约翰·昆西·亚当斯的支持者则被称为“国家共和党”(National Republican Party),与杰克逊对抗。杰克逊于四年后击败亚当斯,赢得总统选举。
杰克逊是位民粹主义者,被川普视为精神导师。
民主党网罗了几位重要的南方政客,包括副总统约翰·卡尔霍恩(John Calhoun)。卡尔霍恩虽然在南北战争之前就去世了,但是他被誉为南方“美利坚联盟国”的主要精神设计师,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强调州权,认为州宪法驾临于联邦宪法之上,这给南方蓄奴州提供了最好的法律保护。南方的蓄奴州以民主党为主,民主党主政美国一直到1860年。
“国家共和党”后来与其它势力合并成“辉格党”(采用英国政党的名称),从1830-1850左右。民主党和辉格党都自称接续杰斐逊的传统。
到了1850年代,蓄奴问题(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造成辉格党的分裂。一批反对扩充奴隶制度的人于1854年成立了今天的共和党,他们自称是结合了杰斐逊和杰克逊对自由与平等的理念。许多反对奴隶制的辉格党人,以及所谓“一无所知党”人都参加了这个新党。这个党接续杰克逊的作风,以担心联邦赤字著称。
民主党内部当时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但他们对杰斐逊农业社会的概念有着共同的基本承诺。他们认为中央政府是个人自由的敌人,反对联邦政府干预经济,认为联邦干预只会对特殊利益团体有利。当时,民主党有南北之争,南方主张蓄奴。在南北战争时期,很多北方的民主党人站在林肯总统的一边。
民主党内部的分歧造成共和党在1860年的大选获胜,林肯出任第16任总统,他是第一任共和党总统。林肯的政治立场更接近保守。他早年属于辉格党,关心商业界的利益,包括银行、铁路、工厂。
林肯说自己因为保守(支持建国理念)而反对蓄奴。他1860年竞选时在纽约库博联盟学院的演说(Cooper Union Speech)给自己的政治立场定调:他斥责民主党人自认是“保守派”的说法,认为共和党反对蓄奴的立场才是真正“保守”的政策。林肯认为美国建国的基本理念是反奴隶制,而民主党人支持奴隶制,违反了开国元勋的教训。
美国的两党制从此一直维系到今天。不过从林肯时代到1950年代,划分左、右——进步和保守——的主要都是经济政策的和国际关系,而且左、右的观念和党派间也没有清晰的分野。例如,20世纪初共和党的老罗斯福总统就是严格执行反托拉斯(属进步主义)的重要人物之一。
根据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拉塞尔·柯克(Russell Kirk),以及历史学家帕特里克·阿利特(Patrick Allitt)等人的观点,虽然自开国以来,保守主义的原则深刻影响了美国的政治和文化,但是,美国直到1950年代才出现了有组织的保守主义运动。至于到底在“保守”些什么,每个时代都不太相同。
从政治运作的视角看来,近代保守主义的基础固然存在于共和党,但是也包括南方的民主党。二者在1937年成立了国会跨党的“保守联盟”(Conservative Coalition)。这个联盟在小罗斯福总统推行新政的时代发挥了一定的阻扰作用2024澳门幽默资料精准。不过,在投票上,这个联盟并非铁板一块,例如,对民权法案的立场。
这个“保守同盟”经过两次冲击。第一次是由于约翰逊总统1960年代推行的几个与民权相关的法案,他疏远了民主党南方的基本盘。尼克松开始推行所谓“南方政策”,大量收编南方白人,许多南方民主党人转而支持共和党,脱党的也不少。自此,两党的种族政策逐渐定型。
1994年,这个联盟遭遇了第二次冲击,就是所谓的“共和党革命”。众议院少数党党鞭纽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猛烈批评克林顿总统为“左倾激进”,以保守主义立场的“与美国的合同”(Contract with America)为口号,于1994年期中选举成功夺取美国国会众议院及参议院的控制权,终结民主党对国会长达40年的控制,共和党自1952年以来首次全面控制国会,并夺得过半的州长席次,以及首度成功控制超过一半的州议会席位。一批民主党议员并因此易帜,转归共和党。
“与美国的合同”的理念大多来自保守智库“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这之后12年,共和党控制国会众议院及参议院。这是共和党内保守主义的复兴。
经过1994年的“共和党革命”,不少民主党保守派认为这是由于克林顿总统执政以来推行的左派经济和社会政策(经济方面把最高个人税率调高至39.6%,试图推行全民健保,试图推动容许同性恋者从军),导致民主党失去数十年的国会控制权。党内仍占重要影响力的一些中间派及保守派民主党议员决定联合起来,并于1995年成立了蓝狗联盟(Blue Dog Coalition)。这个奇怪的名称来自保守的民主党人抱怨,说左派掐住了他们的脖子,让他们脸色发青。
2012年Politico杂志截图,取笑“蓝狗联盟”快要绝种
“蓝狗联盟”曾是国会中民主党的一股重要势力,蓝狗成员在经济议题上偏保守而在社会议题上持温和或进步的观点。与共和党相比,蓝狗联盟支持改善公共健保和公共教育。“进步派民主党党团”(Progressive Democratic Caucus)十分讨厌“蓝狗联盟”,造成民主党长期分裂。2008年时众议院的“蓝狗联盟”成员尚有54人。不过到了2010年,蓝狗联盟开始失势,2015年的第114届国会中仅有14位蓝狗成员。不过,该联盟至今仍然存在。
总之,从美国政治沿革的历史看来,我们很难用今天的观念简单粗暴地去切割:共和党为保守,民主党为进步。
美国近代保守主义的根源
常听人说:在美国历史上所有转折性关口,保守派总是站在历史发展中错误的一方。这样一刀切的话当然富有坚强的党性,但问题是,如何定义“保守派”?谁是“保守派”?说得更近一点,川普是保守派吗?
英美的保守主义同源,拿蓄奴这点来说,英国保守主义的祖师爷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是坚决反对蓄奴的,英国历史上推动解放奴隶的是保守派的托利党。美国解放奴隶的是自称为保守派的林肯。所以,很多历史上的“巧合”不见得是理念造成的,而是有其他的文化和经济因素。把蓄奴与保守主义挂在一起,这种说法不符合历史。
有些人或许顾名思义,认为保守派就是保守传统,守旧、保护既有利益的党派和人物,进步派就是要求改变现状,反对保守的党派和人物。这样说不但粗糙,而且十分误导。让我借用一位东正教的神学家的话说:“传统是死人的活信仰,传统主义(凡是传统的就是好东西)是活人的死信仰。”单单用传统主义的说法不能定义英美的保守派,例如,伯克并非保皇党。从历史看,伯克和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间的辩论可能最能反映出保守和进步理念间的基本差异了。
《大争论:左派和右派的起源》;作者:尤瓦尔·莱文(Yuval Levin)
(The Great Debate: Edmund Burke, Thomas Paine, andthe Birth of Right and Left)
具体说,在1932年小罗斯福倡导“新政”之后,今天的保守派和进步派的分野才开始浮现,到50年代冷战时期定型。历史学家乔治·纳什(George Nash)认为今天的保守主义者的概念,始于1945年。保守主义的旗舰杂志《国家评论》于1955年开始发行,以反苏、反福利国家为凝聚力,并以1980年里根赢得大选为顶峰。
所以要用今天的眼光讨论保守派和进步派,只有从小罗斯福开始才更有意义。保守主义不是铁板一块,里面有很多分支,本文主要是从“古典的自由主义”(洛克、伯克、亚当·斯密)和“传统的保守主义”两者相加的视角来思考,这是英美保守主义的中心。
英美保守主义的特征
《国家评论》2016年2月15日出版杂志封面,明显反川
英美的保守主义是个广泛的政治信仰的光谱,与其说它是种意识形态,还不如说它是个生态环境。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保守主义的主要特点包括:尊重美国传统、共和主义、有限政府、减税、主张收支平衡、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反堕胎、反同性恋point、倡导美国特殊、支持拥枪权、反苏反共、打击犯罪、主张犹太-基督教价值观、支持以色列等。
其它最近被经常提及的特征还有:反对多元主义,支持白人种族主义、本土主义、基督教国家主义等等,不过,这些是川普时代的特色,它们并不能代表保守主义的通性。
从影响力来看,保守派的政客、媒体人和宗教领袖对美国人的影响强大,特别是拉什·林博、肖恩·汉尼蒂、马特·德拉吉(Matt Drudge)这些媒体人。不过,这批人更多代表党性和煽动力,而非理念。况且,这批人的养分来自群众,他们经常是跟着群众走。他们一方面影响了群众,更是被群众所影响,修改立场以迎合群众。
我们要认识保守主义就必须审视保守主义知识分子的言论和思想。
近50年来美国最有影响力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作家和活动家包括:小威廉·巴克利(William Buckley Jr.)、拉塞尔·柯克(Russell Kirk)、密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菲莉丝·施莱菲(Phyllis Schlafly)、黎曦庭(Tim LaHaye)、乔治·威尔(George Will)、保罗·韦里奇(Paul Weyrich)、佩吉·诺南(Peggy Noonan)、查尔斯·克劳特哈默(Charles Krauthammer)、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比尔·克里斯托尔(Bill Kristol)、大卫·弗鲁姆(David Frum)、本·夏皮罗(Ben Shapiro)这批人。如今健在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当中,大多数均对川普不满,甚至反川。
他们立场的总和代表了美国保守主义的理念光谱。与其从这批人的共性中去了解,一个更值得思考的题目是:美国保守主义的核心原则(价值)到底是什么?
以预测美国大选的模式出名的民主党籍历史学家艾伦·利希曼(Allan Lichtman),写过一本《白人新教国家:美国保守主义运动的崛起》(2008年),他认为保守主义的核心就是白人基督教种族主义:“美国保守派政治的核心不是有限政府、州权、个人自由或自由市场,这些都是右派为了保护‘核心原则’而不断调整的可有可无的想法。”利希曼认为,保守主义的核心是:“保护美国优越的文明免受低等的种族或文化的侵渐,防止外来的意识形态、性变态、普世宗教或世界政府的侵犯”。
因此,他认为最能代表美国保守主义精神的就是1920年代三K党的崛起!这种以偏概全,脸谱化的观察大约只能提供左派文人自娱自乐吧?用来解读历史那就谬以千里了。
保守主义不等于墨守成规,英国的保守主义学者基荣·奥哈拉(Kieron O'Hara)在2011年的一项研究里所强调说:保守主义者并不简单地拒绝和抵制所有在社会、政治和经济上的变革。相反地,他们承认变革不可避免,他们只是不贸然用激进的手段推倒重来,使得变革有助于解决现有的矛盾。
就如伯克所说:“活着的人不仅对自己这一代人负有责任,而且不仅仅是契约上的责任,而是对过去和未来的一代人负有责任”。伯克认为,最重要的政治美德是审慎,这是种计算政策最终结果的艺术,避免极端,避开急躁。
保守主义者很少用抽象的概念表达思想。美国最重要的保守主义者柯克说过:“保守主义并非一个固定不变的教条体系,而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情感体系”。早自英国的伯克开始,保守主义者就继承了一种重新表达信念以适应时代的方式。亨廷顿的“情境式保守主义”相对而言更接近伯克和柯克的思维。
柯克自认师从伯克,是位学者型的保守主义者澳门最精准资料最新必出。他坚持原则,不参加政治斗争,反对麦卡锡主义和自由至上主义,反对战争。美国保守智库“美国企业研究院”(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的高级研究员马修·康提聂提(Matthew Continetti)称他是“美国保守主义之父”。柯克在《美国秩序的根基》(1974)中把西方文明的来源用四个城市来表达:耶路撒冷、雅典、罗马、伦敦,最后以费城的制宪大会为集大成。
第一座城市是耶路撒冷。西方的超验秩序的概念起源于此,真正的法律来自造物主(自然法则),上帝是秩序和正义的源泉。
第二个城市是雅典。古希腊哲学家,特别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描述了社会秩序的基础:伦理和政治是人类生存的根基:伦理确立个人的品格,政治则是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手段。
第三个城市是罗马。罗马的共和制主张权力制衡。罗马的政治家如卡托(Cato)和西塞罗(Cicero)强调:美德是对人类激情的必要约束,对维护自由至关重要。
第四是伦敦。帮助建立现代保守主义基础的理念从中世纪一直延伸到十八世纪末及以后。这个基础是由1215年的《大宪章》奠定,并演变为“普通法”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观念。
来自耶路撒冷、雅典、罗马和伦敦的思想充分反映在1776年(《独立宣言》)和1778年(《美国宪法》)在费城起草建国文献的先贤的脑子里。
柯克著:《保守主义思想》中译本(张大军翻译)
柯克在1953年的《保守主义思想》中提出“保守主义思想六大原则”。这六大原则经过多次修正后,他于1993年发表《保守主义十大原则》。这十点原则也阐明了保守主义到底在保守什么:
第一、保守主义者认为,存在持久的道德秩序。秩序为人类而存在,人类也为秩序而存在:人性恒定不变,道德真理永存,是“自然法则”的来源。(秩序包括:内在心灵的秩序,以及外在共同体的秩序。)
第二、保守主义者遵从习俗,惯例和延续性。
第三、保守主义者相信约定俗成的原则。(现代人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子,之所以看得更远只因为有这些伟大的前辈。)
第四、保守主义者遵循审慎原则。(评判任何公共措施,应该看它可能造成的长期后果,而不仅看它暂时的优势或受欢迎的程度。)
第五、保守主义者关注多样性原则。(现实不断演进、复杂化,不能宥于激进体制下的狭窄、单一和死板的平均主义、平头主义。)
第六、保守主义者放弃求全责备。(人性无可救药地承受着某些严重的过错。人是有缺陷的,没有一个族群是绝对客观,所以永远没有完美的社会秩序。)
第七、保守主义者相信,自由权和财产权密切相关。(夺走私有财产,利维坦就掌控一切。)
第八、保守主义者支持自发形成的社区,反对人为的集体主义。
第九、保守主义者认为,需要对权力和人的激情进行审慎的限制。(保守主义不同意“理性抉择理论”,认为人类的激情、私欲、惧怕、仇恨、嫉妒、自我牺牲等情感经常会影响理性抉择。)
第十、有思想的保守主义者懂得,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必须同时认可“持久”和“变化”,且两者必须调和。(保守主义者推论:变化是社会的本质,如同变化是人体的本质。身体一旦停止更新,就开始走向死亡。)
可以看出,保守主义者特别重视保守个人的自由权和财产权,在变革中不抛弃社会的基本价值,不忽略地域性。保守主义不把平等和公正看成是个抽象、独立的意识形态,而是把它看作是在一个具体环境中的现象来处理。
被柯克奉为保守主义开山祖师的伯克,他反对奴隶制度、主张简化刑法避免轻罪重罚、约束君权、同情在乔治三世政府治下的北美洲移民,积极反对迫害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并且谴责腐败而滥权的东印度公司。伯克的立场充分表达了保守主义这种在不同情境下作不同处理的态度。但是,不同的处理方式却具有共同的处理原则。可见,保守主义不一定对社会变化作出被动式反应,也不一定要保护既得利益集团。
柯克提出的是理想,它如何落实于政策,这往往会因为各种现实的原因而有落差。康提聂提2020年底在《国家评论》上发表了一篇回顾该杂志创办65周年的文章:《美国特有的保守主义》,他认为:美国保守运动最大的失败就是在1964年反对《民权法案》,这使得保守主义在许多美国人的心目中失去了合法性,导致右派在处理种族和身份问题上的混乱和困难。这句话一针见血,因为种族主义本来就不是保守主义的内涵。康提聂提所指出的困难和偏见充分显示在当前共和党的理念和操作上。
美国的保守主义与今天的共和党
莱因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是20世纪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神学家(亨廷顿自称受到尼布尔的启发最大,几位总统也自称受到他的启发)。尼布尔认为,由于人性中的邪恶,人类社会需要用强硬的方法来维护秩序。他强调,政治必须是道德和实际现实主义的结合。尼布尔虽然是位热心的冷战主义者,但他从不屈服于道德胜利主义,他认为历史的讽刺特征远比进步特征更为深刻。尼布尔早在1952年写道,即使美国赢得了冷战,它可能只会使国家过度扩张,在自义中丧失力量。他的预言完全应验!
尼布尔的智慧提示我们,政治上自省先于自信,现实不能脱离道德,权力制衡的张力胜于一党独大。让我们用这个视角来看待美国最近面临的危机。
保守主义者认为,人类社会没有完美的社会秩序,因为人本身是不完美的。民主制度下的党派政治必然是不完美的,进步和保守的两种势力不断地辩论和消长,它所提供的张力却是维系民主社会正常运转的一个重要因素。无论进步主义或保守主义,任何一方绝不可能全对,这种民主的程序固然影响效率,但是如果任何一方被过分消弱,或是拒绝合作(奥巴马时代共和党的“否决政治”,vetocracy),政治的运作就会出现问题。
如果说里根时代的共和党最接近传统的保守主义,那么由川普主导的共和党就与保守主义相距甚远了。在今天的共和党里,我们看不到美德的作用,看不到传统的价值、看不到谨慎的态度,看不见对宪法和共和体制实质上(而不是口号上)的重视,看不到对真理、真相的执着。今天的共和党并不代表保守主义,保守主义也没有造就今天的共和党。
关键是,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被反科学、反真相、倡导阴谋论的种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口号所激动,竟然认为自己生活在1776年的革命时期?这显然不是任何煽动家可以独力达到的。为什么民主的美国会走到这一步呢?
或许亨廷顿的洞见可以给我们一点启发。
跟哈耶克一样,亨廷顿经常被华右引用,也经常被误读。他于1981年出版了一本不太受到重视的书《美国政治:保证不和谐》(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描述美国1960年代的动荡。
亨廷顿认为在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中一直有个“信条激情期”(creedal passion period)的现象,每隔几代人就会爆发一次,其根源于英国17世纪的内战,以及北美在18-19世纪几次的基督教“大觉醒”运动中。60年代的骚乱不过是这种“信条激情期”的一个例子。什么是亨廷顿心目中的美国“信条”?那就是:自由、平等、个人主义、民主、宪政。其中最特别是个人主义,这或许是牛仔精神和开荒精神的延续吧?
(附注:不过随后的20年里,亨廷顿改变了立场。在最后一本书 《我们是谁?:对美国国家认同的挑战》中,亨廷顿修改了他对美国和美国人的定义。1981年时,“信条”定义了美国,到了2004年,“信条”涂上了种族主义的色彩,只是盎格鲁-新教文化的副产品。有点遗憾!)
亨廷顿1981年的书刻画出美国一个历史性的特色,美国人不断被自由、平等和敌视权威(拥枪权、反口罩、反疫苗……)的直觉所激动和组织起来。与此同时,这些对“信条”的直觉又不断地遭受到民主机制和等级的本身所挫折,到了一定程度,反对权力和怀疑政府的冲动就激发出“信条激情期”。亨廷顿说:“与其它国家的信条不同,我们的信条是普遍的、民主的、平等的和个人主义的。”美国人要求“民众控制”,而不是国家主义,它是种道德价值的诉求,而非仅仅是权力诉求,无论是极左还是极右。
从信条激情经过玩世不恭,最后回归保守主义,这是美国社会自我重整的过程。亨廷顿认为,由于80年代是企业权力高涨的时期,下一步“信条激情的爆发可能就是反对企业资本主义的霸权”。他的猜测相当准确。
在2011年(左派)“占领华尔街”运动里,我们已经看到了火苗,自从2016年以来(右派),问题就越发清楚了。如果亨廷顿1981年的直觉是对的话,今天美国社会上反精英、反建制、反移民、反科学、反全球化的大企业的冲动或许不仅仅是白人种族主义在作祟,而很可能是“信条激情”周期性的到来。一大批美国人认为基本权利受到侵蚀,被排除在美国梦之外。他们心目中的美国已经不再存在。纵使这种诉求是非理性的、无情的、不尊重法律和民主机制的,但那种焦虑却是实在的。
个人认为,公共知识分子和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所提出,美国文化具有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冲动(《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1963),这个观点与亨廷顿的“信条激情”相互呼应。
川普之所以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因为美国有不少人(20-40%)认为,只有川普肯定他们的“道德需求”,只有川普懂得他们的焦虑。
《美国政治》这本书的结尾有段话或许最恰当地说明了美国政治敏感性的内涵:“批评家说美国是一个谎言,因为它的现实与它的理想相差甚远。他们错了。美国不是谎言,它是一种失望。但它之所以是失望,只是因为它也是一种希望”。那种认为自己被社会抛弃的心怀,加上对希望不死之心,或许极大地催化了一批选民投票给川普。
政客们如果不能解开这个结,单单从理性和党争来看待问题,很难对症下药。要帮助美国走出分裂,走出激情,单单靠指出川粉的错误和偏差是无济于事的。如果不设法正视“信条激情”的危机,川粉们走不出来,美国就会继续分裂。
两面神祗:雅努斯——里根 vs. 川普
上个世纪60-70年代的美国是怎样走出“信条激情期”,回归平静的?这或许可以提供一些灵感。
我认为,美国正处在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祗雅努斯(Janus)的时刻。
罗马梵蒂冈博物馆中的雅努斯雕像(维基图片)
西元前三世纪的罗马古币
西元第二世纪的罗马古币
雅努斯有两副面孔,他代表二元性、大门,也代表过渡时期,主持着冲突的开始和结束。让我们借用这个符号来描述今天的美国:川普的7400万张选票是历史新高,拜登的8100万张选票更是历史新高,这代表了美国的两副面孔。任何一面都不能否定另一面的存在,如果坚持一个面孔代表真理,另一个面孔代表谬误,这无法解决问题,这两个面孔同属一个身体。
或许更具戏剧性的对比还不是拜登与川普,而是里根和川普,两位共和党的总统。
里根1980年当选总统,他的上位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在保守派的眼中,他是一位划时代的总统,让美国再度伟大;在进步派的眼中,他就是扩大贫富差距、嘲笑福利大妈的始作俑者。
不过在八年总统任上,里根比自己的竞选口号要温和许多,不论你是否同意他的政治观点,里根总统恢复了美国的形象和自信。他跟众议院议长,民主党的提普·奥尼尔(Thomas Phillip "Tip" O'Neill Jr.)间虽然是政敌,但却保持着深厚的友谊,成为政坛佳话。里根在《回忆录》里说,他们在白天是政敌,但在晚上六点钟以后是好友。
1981年3月20日,里根总统刚上任不久,他被邀请到“保守政治行动会议”(CPAC)年度会议上作晚餐讲话。里根总统一开始就说:
“俗语说,任何追寻成功或追寻伟大的人,他首先得忘记这两者,而只追寻真理,其余的都会随之而来。……无论历史最终对我们的诉求做什么评价,它必须承认,20世纪美国的保守主义运动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中坚守着它对真理的愿景。历史还必须说,我们的胜利与其说是政治上的胜利,不如说是理念上的胜利,与其说是个人或政党的胜利,不如说是一套原则的胜利。”
在细数了美国保守主义推盘者的贡献,以及他的施政理念之后,里根继续说:“我们必须坚持这种令人振奋的前景,即建立一个有秩序、富同情心和多元化的社会,……(美国是)一群自由和充满活力的人民能够在上帝之下发挥自己命运的地方。”
在阐明苏联制度所带来的威胁以后,里根于是强调他的使命:“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真正的任务:作为一个国家,重申我们对比法律更高的法则的承诺,更新我们的精神力量。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民,只有通过建立这种精神支柱的墙,我们才有希望保护自己的遗产,并使它有朝一日成为所有人类的天赋权利。”
里根把美国带回了美国“信条”!就如拜登所说:美国是“好的”并非因为它强大,美国强大,因为它是“好的”。这个信念,这种建立在超验道德的感恩之心,才是美国建国的根本。
然而,整整40年后的今天,在2021年2月底召开的“保守政治行动会议”年会上所充斥的与里根所传达的信息决然相反。无论是演讲或是节目,会议上弥漫着一片谎言。在川普本人的演说中,他除了谎言就是报复、个人攻击、恐吓和分裂,他没有任何其它政治理念和愿景。40年之差,从里根到川普,这代表了共和党的堕落。川普正在把共和党带入一个死胡同。这个由川普主导的所谓“保守派”正在把美国拖回到丛林法则的香蕉共和国。
站在川普对立面的拜登,虽然政见与里根总统有很大的距离,但是,从他所传达的愿景、对美国的期望,以及他的行政风格来看,他与里根在精神上的交集远远大于今天共和党与里根的交集。
面对川普选民的怨气,特别是背后所反映的社会(滥用药物、种族暴乱……)和经济上的失序现象,拜登总统必须抱着同情的态度来处理。面对美国今天严重的身份政治和国家认同的问题(包括左派和右派的抱怨),拜登政府必须设法用历史的教训来开导和教育。今天的美国人如果要走出分裂,温和的拜登总统的领导可能是“美国的最后希望”。
前面提到詹宁斯对CNN记者的话:“如果用不记名投票,至少90%的参议员会投票赞成弹劾”。这句话如果属实,那么只要有一天川普不再出现,保守主义就有机会在共和党内从灰烬中复生。共和党应当从“后川普”时代进到“川普后”时代才有前途。
美国需要像拜登这样把国家放在党派之前的总统,美国也需要一个强大的保守主义的政党存在,更需要像提普·奥尼尔这样以国为先的政敌。这样,民主政治才能产生制衡的作用和良性的互动。
总之,今天关乎美国民主制度生死存亡的问题已经不是党争,而是对美国认同的失序、部落化,对前途的彷徨。既然不可能推倒重来,那么,今天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教育选民,疏导选民,让选民走出迷途。什么样的领袖有这个能耐呢?
我正在引颈等候“川普后”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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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深度 | 被绑架的共和党 被劫持的保守主义(万字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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